1
  从我懂得照镜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了我脑门上那个突兀的月牙。
  月牙的形状不甚规则,却留有很齐整的边缘,而且是自上至下有凹凸感。
  一道月牙形状的疤,从我5岁那年就伴随着我,大概也会一直跟到我老去。
  正是因为这道疤,从上小学开始,我就有了“包公”这么一个绰号,有的坏小子见了我就直接开唱:“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正是因为这道疤,总有姑娘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我:“你小时候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被人祸害成这样?”
  是的,都是因为额头上的那道疤,那条既见证不了男儿血性又无法让姑娘尖叫雀跃的疤。
  而那道疤居然是王小妮给我挠出来的。
2
  告诉我王小妮就是十几年前把我挠成了“包公”的妮妮的,是我妈,场合是在我们的高中的第一次年级家长会上。
  高一的第一次全年级家长会,我无比自豪——因为我考了全年级第二名。
  比我还自豪的是我妈,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校门,打扮得像一只火鸡。
  我都怀疑她不是过来参加家长会,而是来开圣诞派对的。
  我们年级主任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妈有些夸张地把屁股抬高了一点,似乎希望告诉全场观众,第二名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块肉。
  可是就在念到“第一名,王小妮”的时候,我妈不干了。
  我妈嘴巴里一直念叨着王小妮王小妮,脸上的表情极其不自然。
  原来,我妈和王小妮的妈当年是嫁到了同一个村的村花,属于外来侵入物种,两个人都生得漂亮娇俏。
  自古一山难容二虎,所以我妈和王小妮的妈多少是有些竞争关系的。
  再后来,我妈和王小妮的妈都做了妈妈。在这一轮竞争中,我妈明显处于上风,因为她生下来的我是个带把儿的。
  我和王小妮也成了村子里共同牵手成长的小伙伴,只是那会儿她还叫妮妮。
  就在某一个天有异象的傍晚,王小妮把黑手伸向了我的脑袋,并且留下了伴随我一生的残疾——那道月牙疤。
  我妈问:“肖小新,你知道当年王小妮为什么要挠你的脸吗?”
  我往记忆最深处搜寻,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我妈白了我一眼:“你说要跟人家生孩子,啧啧啧。”
  听到我妈语气里的嫌弃和鄙夷,我的汗唰一下渗了出来。
  “不过,你这傻孩子对王小妮还算有良心,咱家搬到镇上了,你还趴在井口上喊她的名字呢。”
  “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了。”
  “哎哟喂,当时是哭着喊着要见妮妮啊,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嗯。”
  “这忘性,真够狼心狗肺断子绝孙的。”我的极品老妈总可以把成语用到惊天地泣鬼神。
  高中三年,我和王小妮是一种特殊关系的存在。
  我们是不折不扣的竞争关系,龙争虎斗,好男也跟女斗。
  王小妮的特长是数学,她的世界里经常充斥着类似的句子,连我们的数学老师跟她聊完都虎躯一震。
  从王小妮的樱桃小口里出来的句子是:“在自变量的某一变化过程中,f(x)=A的充分必有条件是f(x)=A+φ,其中φ是在自变量同一变化过程中的无穷小。”
  请问,这是一个高中生,而且还是一个高中女生应该理解的内容吗?
  除了竞争关系,我和王小妮之间还生出了一些小暧昧。
  比如,她每个周末出去采购的时候,总会特意给我带一小包猪头肉和猪耳朵。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肉食品。
  满足一个男人的前提,就是满足他的胃。
  高二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同学们都作鸟兽散,我和王小妮留在了教室里。
  天地良心,我当时真的只是想跟她讨论一下期末考试的考题的,只是当时天色渐晚,气氛诡异,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像小鸡啄米一样,轻轻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没想到,就在我的心快跳出来的时候,我的高中班主任赵老师解救了我。
  他几乎是跳进了教室里,“王小妮同学,肖小新同学,请问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啊?”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一位憨态可掬的化学老师,姓赵,戴着一副茶色眼镜,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感觉还是笑眯眯地跟我们俩谈话。
  “我……我们正在对答案呢。”王小妮替我俩解了围。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大红脸跟女关公似的。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有描述王小妮的样子啊?
  后来想想,高中时代的王小妮有点像清汤挂面的刘亦菲,一条马尾,脑门有点大,嘴巴微微翘着,喜欢穿一身白。
  嗯,总结起来,就是有点性冷淡的样子。
4
  报考志愿,选择大学,我和王小妮共同瞄准了魔都上海。
  我们的大学相隔不到10公里,她去了某名牌大学,我去了一所二本学校。
  王小妮学了那家学校全国排名第二的专业生物工程,我学了市场营销;她全身心投入到上课实验和社团,我全身心投入到《魔兽争霸》和踢球。
  我突然发现人是很容易被同化的,你周围的人都在撩妹发情你很难成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周围的人都在考专业八级托福GRE你自然不能允许自己总在四级以下徘徊。
  我问王小妮:“我会不会有些堕落啊?”
  王小妮笑眯眯:“那就先堕落几年呗。”
  晃晃悠悠,熬到了毕业,熬到了找工作,我成了一名销售。
  我跟我的销售前辈们一样,洗桑拿,去踢球,玩赛车游戏。
  王小妮去了一家外企,每天穿着职业套装,跟一群白皮肤的黑皮肤的说英文,整得鸟语花香的。
  两年后,我和王小妮决定要在上海的郊区买一套房子。
  准备买房的那段时间,我和王小妮既期许又茫然,跟“房事”是一模一样的。
  突然,有一天,王小妮开口问我:“肖小新,咱们买房,你家里能支持咱们多少钱啊? ”
  我内心一紧:“十几万,顶多20万吧。”
  王小妮叹了一口气:“咱俩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存下了这点钱不容易,让他们存起来留着养老吧。钱,我们可以贷款贷一些,首付我可以找我们公司预支一部分。”
  我都想喊了,牛魔王,快出来看神仙姐姐显灵了。
  因为跟大学同学约了一场很重要的足球赛,看房那天,王小妮自己一个人打车去了售楼中心。
  估计她还没有到售楼中心,就接到了打道回府的电话。
  我的腿被一个金刚大猩猩一样的人物踢骨折了。
  好一番折腾,我的右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医生嘱咐至少休息两个月。
  也好,我可以好好研究我的游戏攻略了。
  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到家的王小妮手里拎着一包猪头肉和猪耳朵,把我的游戏机手柄狠狠地扔到了地板上,冲我吼:“肖小新,你他妈照镜子看看你那个熊样,你就知道踢球、陪客户、玩游戏,可是玩完呢,只会给我丢下一个烂摊子。”
  “王小妮同志,你怎么了?这么快就更年期反应啦?”我和王小妮很少吵架,所以,我是想糊弄过去尽早回归和平局面。
  “我更年期?那你是青春期吗?还是未断奶期?你爸生病了我请假去医院护理,你去哪儿了?你要给你们领导送礼,你不去让我去?你整天就知道抱怨领导不公抱怨老板有眼无珠,那么你努力了吗?你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玩物丧志,懂吗你?”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王小妮,跟着我,你委屈了,是吧?”
  王小妮抿着嘴,大概沉默了五分钟的时间,一字一顿地说:“是的,肖小新,我委屈了,我替我肚子里的孩子委屈。”
  说完,王小妮就跑出去了。
  王小妮什么都没带——她的几双高跟鞋摆得整整齐齐,几套职业装平整地挂在衣橱里,就连餐桌上的杯子外壁都还挂着几滴水珠。
  如果陌生人来到这个家,一定会猜想:女主人只是出去买菜或者倒垃圾了,因为到处都是女主人的生活痕迹。
  可是,王小妮跑出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王小妮,足足消失了四年。
  是的,我们并没有亮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只是我们的心里已经哀鸿遍野寸草不生了。
5
  如果有机会,我想过不一样的人生。很多时候,因为年轻时的叛逆错过了很多机会,如果有机会,无论需要付出多少,我都会紧紧把握住。
  一夜长大,我特别相信这句话。
  四年的时间,我妈在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我感情生活关切的时候,总是一副豪爽的样子:“我们家肖小新,喂,成功人士好吧,身后一大把好姑娘嘞。”
  只是,她偷偷去过电视台举办的相亲大会,拍下了十几个姑娘的资料回家带给我。
  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尽早结束单身给她添一个孙子,同时又隐隐觉得除了王小妮似乎她谁也看不上。
  你也会有这种感受吗?
  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你才敢爱,你才会爱。
  她走了,什么都不对了。
  我的身边有了能陪我喝一整夜大酒的好基友,有了能让我有尊严地活着的职位和年薪,可是,每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就如同滑翔机坠落一般的绝望。
  三年了,我和王小妮的家一直没有变。
  她的几双高跟鞋摆得整整齐齐,每隔一个月我会把它们拿出来晾晾,几套职业装仍然平整地挂在衣橱里,每当想起王小妮的时候,我就会打开衣橱……
6
  四年后,高中毕业十周年聚会。
  我的高中班主任,就是那位神仙级别的化学老师,盯着我的脸,审问了我半天:“你怎么没跟王小妮在一起呀?”
  我深深地感觉到我那已经微微秃顶的班主任赵老师应该更换一下形象,手持一只话筒,用庄严肃穆的语调祝福一对新人永浴爱河。
  我趴在赵老师的耳边:“赵老师,那时候小不懂事,你就别笑话学生了。”
  班主任脸都憋红了:“我笑话个屁啊,我是羡慕嫉妒恨啊。”
  他忽然对我说:“肖小新同学,告诉你,她今天来。”
  “啊?谁?”
  “王小妮啊。”
  “……”
  王小妮穿了一身米色套装,上衣左胸口别了一枚胸针,画着深红色的嘴唇,冲我们走来。
  她远远走来的那一刻,我居然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梦里的她笑靥如花。
  她没有跟我坐同一桌。
  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是赵老师的短信。
  “肖小新同学,这是王小妮同学的手机号,你是不是曾几何时觉得空虚寂寞觉得冷啊,那还不赶紧追回王小妮?”
  好熟悉的一句话,这段空虚寂寞冷难道不是周星驰的台词吗?
  我按照赵老师给我的手机号给王小妮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王小妮同学:
  自从你离开了我,我就变成了更好的男人。只是,我再也没有体会过爱了。
  我一直以为我失去了爱的能力,可自刚才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深知,我的爱,只为你而存在。
  回来吧,我们在一起吧!
  幸福与劫难,不过因为,遇上了不同的人。
  遇上良人,眼前万紫千红,
  遇上不淑,心里一片死灰。
  冯唐在《万物生长》里说:“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尘世的幸福。”
7
  世界很小,那个愿意回来找你的人,都抱着我要跟你在一起的信念。
  一周之后,还是我和王小妮躺在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张床上。
  我揽着王小妮的腰,看着天花板,眼神里写满了空洞,“王小妮,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王小妮拿开我揽在她腰上的手,翻过身,趴在我的身边,指着我额头的那道疤,说:“肖小新,你5岁那年,我就在你身上盖了章了,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讲真的,王小妮说这段话的时候,man极了。
  王小妮,这一辈子,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你生猴子。
  我们总是会拿着人生的画笔,去描绘我们理想中的爱情。
  两个人在一起,有过犹豫,有过迷惑,也有过嫌弃,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分开,而且我们以后还会继续走下去。
  或许某一刻,我还是会很嫌弃她,甚至做好了生命里没有她的准备。我心里暗暗发誓:我的路只能我一个人走,她追也追不上。
  但最后,我们都没有走。
  感情不是儿戏,认真了就不要放弃,我是,你也是,我们都是。
  许过山盟海誓,我们就要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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