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年夏天,母亲都要到乡下的外婆家住一段时间。每次去也必然要带上我和弟弟。我可以自己走,弟弟却要母亲背着。母亲是缠过脚的,走路有点费力,而且手上还要提着一个包袱,那里面是送给外婆的礼物。可想而知,走外婆家于母亲是多么的辛苦! 走外婆家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及其快乐的事。首先坐柏木船就很有乐趣。那是一种古老的木船,竹篾编的棚支在船上,用来遮雨和太阳。中间仓里横搁几块木板便是乘客的坐位,大约可坐十几个人。坐在船上,看船工一俯一仰摇撸。趴在船舷边,看江水翻着浪花飞逝着向后流去,如有千军万马在河里飞跃奔腾。岸边的沙滩、泥岸、青草像放电影一般旋转着往后移去。水在船外流,船在河里摇。伴着咿咿呀呀的摇撸声,看着翻滚的浪花,不一会儿,我就趴在船舷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猛听一声喊:“下船!”母亲摇醒了我,我睁眼一看,哦!船已经靠岸了。人们正陆陆续续地从跳板上走下船去。下船后,前面是一面坡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不是很高却很陡,像是从更远、更高处的大山伸下来的一只脚。山两边是又深又陡的沟壑。半山腰有一排房屋,房屋下面撑有密密麻麻的柱子,灰黑色的房屋显示出年代的久远。房屋顺着山腰向后山延伸,远远望去犹如一撇贴在山包上的眉毛。那是一条街,地名光武镇,也是乡政府的所在地。离县城有十五路。街道临沟的那面是吊脚楼,靠山崖这边是住房,街道就从住房与吊脚楼中间穿过。街道很短,有栈房(旅店)有骡马店,有饭馆,有杂货店。

刚上岸的人走到这里都要在这歇会儿。母亲背着弟弟提着东西走到这里也要歇一歇。

我对吊脚楼十分好奇,爱趴在木栏上看下面的景致。深深的沟壑流水淙淙,吊脚楼下面是骡马圈。那些用来支撑吊脚楼的木柱,同时也是拴骡马的地方,少则几匹,多则十几匹。那些骡马都打扮的很好看,头上是彩色的绒线编织的菊花,笼头是用彩色线编织的宽带子连结成的,脖子下拴着铜铃铛,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悦耳动听。骡马的驼架上一边绑着一个竹篓。那是专用来装货物的,装的货物多是硫磺。在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有硫磺厂,那时候还没有修公路,只能用骡马驼,或人担。运到长江边的码头后,再装船转运到外地。有的骡子尾部还挂有一串珠子,珠子有杏果那么大,很光滑,且有花纹,真好看,那串珠子一端拴在驼架的左边,从骡子的尾巴根下兜过去,另一端拴在驼架的右边。为什么要套这么个玩艺儿呢?觉得奇怪。

杂货铺卖的多是些日用百货,针线之类的家庭日常用品,也有几样小娃娃的玩具。母亲和开饭馆的那家人认识,每次在那里歇息的时候,都要和她们摆会儿闲话。在那里歇息一会儿后就开始爬山了。从这里到外婆家还有大约十余里,全是向上走的山路。由于是骡马大道,路面比较宽,但是有许多坑坑洼洼,是长年累月行走在这条路上的骡马踩出来的。母亲背着弟弟又提着一个布包,缠过的小脚走这种山路更恼火,走不了多远就汗流满面了。那时我还小,提不动布包,于母亲不能有丝毫帮助,只能陪着母亲走走歇歇。骡马道呈之字拐在山梁上绕来绕去,一直到山梁的尽头,有两座尖尖的山峰如两扇门耸立在那里,两山之间是深深的沟壑,山体是灰色的石灰岩,路是在石灰岩上凿出来的栈道,宽如城里的街道。走到这里,前面不远就是外婆的家了。

那些年,每次走外婆家于母亲都是一次十分辛苦的行程。后来我和弟弟都长大些了,我可以提东西,弟弟可以自己走,母亲才得以轻松。

走出峡谷,前面豁然开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层梯田,绿油油一片铺满山坡。其中有竹林掩盖着一片农舍,那就是外婆的家!

母亲见到了外婆心情十分激动,叫了声:“妈!”眼泪就流出来了。外婆接过母亲手里的布包,拉过一根板凳叫母亲坐。两人都泪眼婆娑,哽咽着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我晓得母亲的心思。由于母亲娘家贫穷,母亲嫁到父亲家时,啥子陪嫁都没有,母亲连名字也没有,还是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奶奶总是叫她"刘女",因为母亲的娘家姓刘。由于母亲的娘家穷,又不识字,因此父亲对母亲不好,稍不如意就骂,有时还动手打她,母亲只有哭,不敢顶嘴,更不敢还手。父亲发怒时的样子十分凶恶,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很吓人。奶奶看见了就怒斥父亲"住手!你再打她,我就打你!刘女这么孝顺,你还打她,你有没有良心?"这个家里只有奶奶能保护母亲。

记得母亲临去世的时候腰疼得很,她说"这是你老汉打的呀!"其实是肝硬化晚期的疼痛。

母亲去世已近五十三年。几十年来,每每想起母亲,总会想到母亲带我和弟弟走外婆家的情景。那崎岖难走的山路,母亲与外婆相见时,欲语泪先流的场面始终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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